文 | 张笑宇
(亚洲图书奖得主、“文明三部曲”作者)
达利欧先生的读者当然对他的大历史著作《原则:应对变化中的世界秩序》 并不陌生。但我觉得《国家为什么会破产》给我的启示,要比《原则:应对变化中的世界秩序》更多。
《原则:应对变化中的世界秩序》讨论了近代以来 3 个全球储备货币国家——荷兰、英国、美国的兴衰周期,中国人对于帝国兴衰周期律至少有 2 000 年的经验,对此并不陌生。然而,《国家为什么会破产》讨论的是国家债务的周期,而中国人对现代财政国家和债务周期的经验却只有 100 多年,也就是 1880—1945 年以及 1978 年至今。前一段是我们的过往和由来,后一段则是我们的当下和明天。如果一个人想从国家债务角度去理解中国 100 多年来政治秩序的大震荡与大重组,那么我相信达利欧先生的这本书可以提供很好的借鉴。
达利欧先生在这本书中,把经济系统分为 5 个核心部分:
商品、服务和投资资产
用于购买这些资产的货币
为购买这些资产而发行的信贷
通过信贷交易所形成的债务负债
债务资产(实为债务负债的对应面)
我们来简单解释一下这 5 个核心部分:(1)商品和(2)货币很好理解—你拿现金购买了一辆车,交易完成,双方两清。用于购买车的现金是最基础的货币。在人类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 这些交易都不是靠主权货币完成的,而是靠天然货币完成的。达利欧把这些货币称为“硬通货”,如黄金和白银。
当你能保证硬资产交易可以持续进行时,你就有了新的能力:
(3)发行信贷。你可以利用信贷在短期内获得远超支出的收入, 但是你在未来需要以更高的支出偿还它。比如,一家造车厂拥有强大的现金流,它就有能力发行一笔信贷,从市场上借到一大笔钱增加短期收入。但是它知道自己早晚要还钱,所以会把这笔钱用来扩大产能,赢得更高的收益,这样对它和债权人来说就是皆大欢喜。本质上,信贷就是对未来的溢价交易。
当信贷诞生之后,我们可以就信贷继续进行交易,比如,这家造车厂融资后的股权、发行的债券或者上市后的股票,这就构成了达利欧所说的(4)和(5)。如今,任何一个现代经济体都包括以上 5 个部分,而且越是先进的经济体,(3)以上的部分占比就越大。这是市场更繁荣、交易更活跃的自然结果。
综上,我们是用商品提供者(造车厂)的视角来理解这5个部分的。好,现在我们把这个逻辑反转过来,用货币提供者,也就是主权国家的视角来重新看一遍这 5 个部分的演化,我们就能理解国家债务周期的逻辑了。
我们把国家想象成一个公司,它的产品是一系列公共物品, 包括道路、水源、公立学校、负责维护公平的法律共同体、负责维护治安的警察队伍、负责维护和平的军队等。那么它的收入是什么?你第一时间想到的一定是税收。没错,自文明肇始之初, 国家就学会了向民众征收“硬通货”,也就是实物物资(赋税) 和劳动力(徭役)。因此,前现代国家的经济模式就是在它的产品和服务中维持平衡:如果它收税过高,提供的产品却不足,消费者(人民)就会采取内战或革命的方式抛弃它,寻找新的供应商。
但是,随着国家获得硬通货的能力提高,它就会发现自己也可以通过发行信贷(国债)在短期内增加收入(往往是为了应对战争)。这就是主权国家信用货币(纸币)的诞生:1694 年,为了重建在比奇角海战中受损严重的皇家海军舰队,英国政府成立了英格兰银行来发行一笔国债,这个银行向国债持有者提供的票据就是纸币英镑。
也就是说,国家发现了一种新的、利润更高的产品:纸币。而且, 国家会面临一种诱惑:既可以通过发行纸币盈利,又能垄断国境线之内的暴力使用权。那为什么它不用垃圾债券来抢劫债权人(国民)的财富,同时用暴力手段镇压债权人的抗议呢?的确,许多国家没有抵制住这种诱惑,如发行了金圆券的中华民国。但是想抵制诱惑的国家该怎么办?
英国的经验是采取 3 种办法:
(1)有一个可以限制暴力使用权的民意机构(也就是议会);
(2)保证央行的独立性;
(3) 承诺主权货币与“硬通货”的兑换关系(也就是金本位)。
当一个国家拥有这三大支柱时,我们就把它称为现代财政国家。
现代财政国家的权力相对于绝对君权国家的权力看起来缩小了,但实际上能力扩大了:政府因其信用能够发行更多信贷。在第二次英法百年战争中,英国正是凭着政府信用彻底战胜了法国, 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日不落帝国”。
但是到了 20 世纪,以上三大支柱中的最后一个,也就是金本位崩塌了。这与两次世界大战有关:战争结束后,像英、法、德这样的欧洲强国政府也无法保证其纸币能够兑换黄金,而凯恩斯这样的经济学家也呼吁,一旦恢复金本位,经济有可能重新面临通货紧缩的风险,引发下一轮战争。最后,大家的解决方案是主要工业国货币挂钩美元,而美元挂钩黄金。但是,到 1971 年,美元也不再与黄金挂钩了。
自那以后,国家通过发行货币赚钱的“商业模式”就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央行发行货币不再需要承诺兑换“硬通货”,而是可以随时通过加息或降息来调节货币供给,或者通过外汇交易来平衡汇率。换句话说,它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那么,此时国家就会面临一个新的诱惑:既然我的货币发行摆脱了“硬通货” 的限制,我为什么不选择无底线地超发货币呢?
对这个诱惑的约束力量来自货币的产生和运行机制。从主权信用货币的历史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货币和债务本质上是一回事。而在一个经济体系中,主要的债务活动并不来自主权国家, 而是来自市场中的各个行为者:年轻人需要借贷买房,企业需要借贷扩张,创新家需要借贷推广新技术。因此,1971 年以前的央行把自己看作债务人,而 1971 年以后的央行则把自己看作做市商。债务人需要考虑的主要内容是债权,也就是如何偿还硬通货,但是做市商需要考虑的内容是利差,也就是关注货币资产的供给方和需求方之间的交易状况。但是,因为央行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 所以在短期债务下行周期通过逆周期操作鼓励借贷消费的诱惑总是更大。最终,债务及偿债支出还是会像恶性肿瘤一样持续蚕食实际购买力,逐步挤压正常消费空间。这就是长期债务周期的根本来源。
达利欧先生为国家债务周期画出了大致的时间表:短期债务周期一般持续 6 年(上下浮动 3 年),但是很多个短期债务周期最终会积累为约 80 年(上下浮动 25 年)的长期债务周期,也就是国家债务周期。自 1945 年以来,美国已经完整经历了 12 个短期债务周期,目前第 13 个周期已经过去了 2/3。但是就长期债务周期来说, 它正处在中后部分,最坏的时刻还没有到来。这一轮长期债务周期的各个阶段大致如下。
(1)1945—1971 年,挂钩(硬通货)货币体系(MP0)。在这个阶段,美元挂钩黄金。
(2)1971—2008 年,由利率驱动的法定货币体系(MP1)。在这个阶段,美元不再挂钩黄金,但利率、银行准备金和资本要求共同控制债务 / 信贷增长。
(3)2008—2020 年,债务货币化的法定货币体系(MP2)。在这个阶段,泡沫破裂,私人部门过度借贷,遭受损失,并且难以偿还债务。为了进行救助,央行必须创造货币和信贷来购买投资资产。接到央行放水的人会赚得盆满钵满,接不到的人的债务状况会进一步恶化。
(4)实施协调型大规模财政赤字与债务货币化政策的法定货币体系(MP3)。在这个阶段,为了进一步救助那些债务状况恶化的人,央行必须进一步购买政府债务并承担损失,大量印钞并购入债务。
(5)大规模去杠杆化。这一阶段必须通过债务重组和 / 或债务货币化来大幅减少债务和偿债支出。如果成功,就会出现达利欧所说的“和谐的去杠杆化”;如果失败,那么央行可能被迫印制更多货币来偿还和购买债务,导致产生更多的亏损,进而陷入“死亡螺旋”。这可能引发大规模地缘政治危机。
(6)回归硬通货。大规模危机过后,国家将采取措施恢复货币和债务 / 信贷体系的稳健性,最终回归硬通货。
债务周期只是决定大国兴衰命运轮回的一个变量,还有 4 个重大变量分别是内战、国际战争、自然力量和科技力量。对照以上阶段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当下处在(3)和(4)的过渡,真正
让人觉得难受的“去杠杆化”时间还没有开始。而如果这个“去杠杆化”过程中出了问题,那么我们才可能面对真正的大规模地缘政治危机,如内战或国际战争。
不过,美国的危机不代表美国无法从中得到恢复,也不代表其他国家一定会从中获利。在全球化时代,大国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尤其是对在经贸关系方面与美国连接如此紧密的中国来说,央行创造货币和信贷的周期与美国基本上是同步的,甚至还早了一点儿。2008 年,为了应对全球经济危机,中国政府也推出了 4 万亿经济刺激计划,以购入债务。2016 年,中国央行的理智决策是,比美国更早开启去杠杆化周期。如果中国有可能实现“和谐的去杠杆化”,并比美国更早结束去杠杆化周期,那么我们可能会在中国身上看到远超预期的表现。
很多人用地缘政治对抗的视角来看待中美博弈,但如果从债务周期的视角来看,那么中美博弈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个时间差问题:哪一方更早实现“和谐的去杠杆化”,避免进入死亡螺旋, 同时缓和其他四大变量中的内战和国际战争,并实现了科技突破, 哪一方就可能会在大博弈中占据阶段性优势。大国不死,一时的输赢从长期来看只不过是优势阶段和劣势阶段的时间错位而已。
言归正传,达利欧先生这部书的最大意义正在于此:国家出于自己利益的考虑,一定会依赖发币赚钱;而它的行为模式一定符合周期规律,这不由它自己的意志决定。这个周期规律就像是航行中的指南针,可以帮我们在洪流中找到时间表,并进行自我定位。
投资本质上是一种在价格和价值的错配中获得利益的活动, 一个投资标的的价值由其本身决定,但其价格经常由货币周期决定。在时间表的上行阶段,只要抓住货币扩张的大势,你就可以取得成功;但在时间表的下行阶段,如果你真能理解货币周期的定位,那么也可能能预判央行和各个行为体的行动,发现价格被情绪错杀的投资对象,从而实现盈利。
当然,我们还可以在达利欧先生理论的基础上展开对未来的想象:大债务周期结束后,主权货币会挂钩的“硬通货”可能是什么?是黄金、加密货币、工业品的制造能力,还是人工智能技术不断进步的前提——算力?如果未来的主权货币必须通过挂钩其中一种“硬通货”来提升信贷体系的稳健性,那么未来的社会会以怎样的结构运作?你现在的投资策略又该是什么?
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我相信你的逻辑起点都可以从达利欧先生眼下的这本书开始。
所以,作为“醒世恒言”,无论是帮助我们理解宏大叙事,
还是指引我们过好关乎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这本《国家为什么会破产》都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