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杀妻案,手法特凶残,这男的把他老婆开膛了,被害人当时怀孕七个月,马上就生了,唉……”
2004年10月底,我第一次见到了周昌奇。
对于这起案件,我印象极为深刻,因为这是我接手的第一起变态杀人案。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时,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北京距离供暖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当我走进监区诊疗室时,我不禁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凉意。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但那种冷意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这个所谓的诊疗室其实是由审讯室改造而成的单间。由于心理矫治工作还处于试验阶段,上级部门不想浪费太多经费,于是美其名曰让我们在摸索中改进升级。实际上,这个所谓的诊疗室设施简陋,除了几张椅子和一张桌子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我缩了缩脖子坐下来,周昌奇还没被带来,狱警老刘看了眼左右,神神秘秘地给我说,“是个杀妻案,手法特凶残,这男的把他老婆开膛了,被害人当时怀孕七个月,马上就生了,唉……”
我听得一愣:“一尸两命,这还不枪毙?”
“这人神神叨叨的,法院怀疑他这儿有问题。”老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严肃地看着我,“小余老师,我说实话,他能不能毙,就看您这边的精神鉴定报告了。”
他这一声小余老师,叫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其实老刘岁数比我大,在监区工作的时间也比我长,用不着这么客气。
而且出具精神鉴定报告应该是我老师周德松的活儿,但他最近忙着几个国家级调研会,实在分身乏术,就把这份跑前跑后的差事交给了我。
虽说我已经考进了监狱的心理矫正岗位,但这桩案件实在太凶残了,影响恶劣,周老师和监区打了包票,说我是他的得意门生,又拿出我在学校的专业课成绩,这才让我得到一次锻炼的机会。
当然,我只负责出具初步结论和记录会诊过程,最终鉴定报告评定还是由他定夺。
“小余老师,这是案件卷宗,你先看看。”他把档案袋放在我面前。
打开档案袋,一张现场照片掉出来,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看清照片的那一刻,我还是被恶心得够呛。
对,不是害怕,是恶心。
照片里,被害人平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她头发很长,混着血液黏腻腻地粘在胸前,下腹部几乎被掏空了,一堆肠子鼓鼓囊囊堆在两腿中间,隐约还能看到部分肝脏。
在距离她右腿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一个浑身青紫的胎儿被扔在一旁,脐带还连着女人的胎盘。
我不知道你们见没见过屠宰场杀猪,见过的朋友,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把掏完下水的猪换成人,应该能理解我的恶心从何而来。
放下照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赶紧把其余几张照片扣在桌上,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控制不住直接吐在诊疗室里,然后拿起文字档案读了起来。
被害人叫沈玲,和嫌疑人周昌奇是夫妻关系。周昌奇从事服装设计的工作,收入很可观,沈玲婚后一直在家里做全职太太,没上过班。
调查邻居的时候,都说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很好,平时经常能看到周昌奇陪老婆买菜。
沈玲性格外向,人缘很好,周昌奇虽然寡言少语,但为人憨厚。结婚三年来,街里街坊几乎没听俩人拌过嘴,他们算是单元楼里有名的模范夫妻。
这样的人会犯下杀妻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案发后第一目击者是周昌奇的母亲,老太太今年快七十了,那天是估摸着再过俩月儿媳妇要生,就准备了些纸尿裤奶粉之类的,给小夫妻俩送过来。
周母敲门没人应,还以为两口子没在家,就拿备用钥匙开了门。
她在笔录里说,自己一开门就闻到混合着血腥味的浓浓煤气味儿,当时周昌奇已经昏迷不醒,浑身沾满鲜血,人侧卧在沙发上。
周母先是关了煤气开窗通风,拼尽力气把儿子拖到楼道,随后又回到房间去找儿媳妇,这才发现沈玲已经被剖腹杀死。
周母连忙报了警,又打了120,周昌奇抢救及时,算是捡回一条命,但也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脑部受损昏迷了一周。
考虑到作案手法异常残忍,警方先是以仇杀和入室抢劫两个方向侦查,而调查结果却令人震惊——根据凶器上残留的指纹,再结合周昌奇当天的时间线,以及事发前单元楼进出口的监控,可以断定凶手就是周昌奇,铁证如山。
面对警方的问询,苏醒后的周昌奇对杀妻一案供认不讳。
可是追问原因时,周昌奇却说自己忘了,只求法院快点判他死刑,他现在很煎熬,不想活了。
检验科给未出世的胎儿和周昌奇做了亲子鉴定,证实二人确为父子关系,这就排除了沈玲出轨,周昌奇为情杀人的可能。至此,案情彻底陷入僵局。
“忘了、很煎熬、不想活了……”这是周昌奇被捕后经常重复的几个词。
他抗拒审讯,警方提审了好几次他都一言不发,就哆哆嗦嗦地盯着天花板发呆,情绪永远处于崩溃的边缘,就连上了法庭也是这样。
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加上公诉方缺少嫌疑人证词,导致本案证据链不足。法院以周昌奇可能患有精神类疾病为由,最终决定择期审判。
我看完基本案情后,老刘把周昌奇带到了诊疗室,他手脚都戴着铁铐,头低垂着,像一具毫无生气的僵尸,一步步挪到我面前坐下。
老刘站在旁边,警惕地盯着周昌奇的一举一动。
别说犯人了,这目光让我都浑身不自在,我冲他尴尬地笑了笑:“刘哥,心理咨询和审讯不一样,你……能先出去吗?”
我瞟了一眼墙角的监控,示意他没问题,我能控制场面。
老刘犹豫再三,又给周昌奇加了两副铐,把他两只脚腕锁在桌腿上,仍是不放心,嘱咐我说:“我就在门外,有事儿按铃啊,我立刻到。”
“好的。”我点了点头,冲他表示感谢,目送老刘走出诊疗室。
现在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你好,我叫余波。”
我主动开口,尽可能让气氛不那么冷漠严肃,这也是心理咨询的小技巧,让对方感受到我的亲和力,才方便我们下一步沟通。
摸着良心说,要不是为了工作,我真不想冲一个杀人犯展现亲和力,唉。
他缓缓抬起头,用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注视着我。
“你好,我叫周昌奇。”
周昌奇(以下简称周):你不用问我了,案发那天我什么都不记得,我确实杀人了,求求你们快点把我枪毙吧,别折磨我了行吗?
咨询师:你先冷静一下,其实我对你杀人的过程并不感兴趣,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周沉默,脸上紧张的情绪稍有缓和,但仍旧很紧绷)
咨询师:你觉得你母亲是个怎样的女人?
周:我妈挺不容易的,我爸没得早,是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觉得她很伟大,很要强。而且,对我爸很忠贞。
咨询师:那你母亲和你妻子关系怎么样,有婆媳矛盾吗?
周:没有矛盾,她们俩挺好的,嗯……至少最近一年都很好。
咨询师:最近一年?是从你妻子怀孕开始吗?
周:能不能别提那个孩子?
咨询师:你讨厌小孩?
(周叹了口气,眼神很绝望,情绪突然变得焦虑)
周:那不是我的孩子,是鬼婴!啊,我知道你不信,没人信,没人信我……
咨询师:我相信你。给我讲讲这个鬼婴的事情吧,从你和妻子恋爱开始……可以吗?
(周犹豫了一下)
周:我和我老婆是三年前在夜场认识的,她很开朗,对我很真诚,我觉得她和那些卖笑的女人不一样,是我主动追她的。我们正式在一起之后,她和我解释过,她是因为要给父母治病才做夜场的。
咨询师:嗯,你继续说。
周:其实我不在乎她以前怎么样,她真的很好,从来不会和我发脾气,很温柔。我妈看不上她以前的工作,经常对她发火,但她从来不埋怨我妈,对我妈还是很孝顺。我真的不在乎她以前什么样,我很爱她。
咨询师:你这么爱她,为什么要杀了她。
周:老师,你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周:在我老婆怀孕之后,我家经常发生一些怪事,起初一些小东西的位置会变,比如钥匙、圆珠笔、指甲刀……
咨询师:你记忆力还挺好的,这些东西我都没注意过,不过这不算奇怪吧,我家偶尔也会有你说的这种情况。
周:我有强迫症,家里每件东西放在哪都有固定的位置。一开始我也没往闹鬼的方向想,但是后来我常常能在家里听到一种怪声,嘎吱嘎吱的,就像有人在拖动椅子。
咨询师:这些怪事是几月份开始的?
周:今年五月份左右,我记得很清楚,四月初我出车祸住院,眼睛做了个手术,五月份才出院。
咨询师:这些事都是车祸住院后发生的,对吗?
周:对,那之后我每天在家都能听到拖动椅子的声音。五月底我老婆回了次娘家,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卧室里,听到声音特别响,是从客厅传出来的,我就去了客厅。啊,我就看到了……
咨询师:看到什么?
周:我看到我家椅子靠墙放着,一个焦黑的小孩,头朝下像蜘蛛一样趴在墙上,伸手拉那把椅子,拉过来再推回去,反复地拽,嘎吱嘎吱的响声不是椅子发出的,是它的笑声!它缠上我了!那天晚上它跟我回到卧室,一直趴在天花板上,把头拧过来朝我笑,嘎吱嘎吱笑了一夜。
(讲到这儿,周两手抓着头发,神色崩溃,浑身不自觉颤抖,身下的椅子因为颤抖得太剧烈而咯吱作响)
周:我不想杀我老婆,都是那个鬼婴逼的……我眼睁睁看到它钻进我老婆肚子里,我必须把它取出来,不然我老婆怎么办……我受不了了……
咨询师:你现在还能看到那个鬼婴吗?
周:老师,你没听到他在笑吗?
周昌奇用空洞的眼神盯着我,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地恐惧,浑身剧烈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把我枪毙吧,求求你们把我枪毙吧……”
我听着椅子的咯吱声,联想起他说的那个鬼婴的笑声,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只觉得头皮发麻。
连忙喊老刘进来把他带走,嘱咐必要情况下可以给他打点安定,再这么发展下去,犯人可能有自杀倾向,平时得加强监管。
关于精神鉴定报告的结论,我迟迟没有下笔,直觉告诉我,这件事的背后缺点什么。
从诊疗室出来后,我在监区漫无目的晃悠了一圈,满脑子都是刚才和周昌奇的对话。
不对劲,哪哪儿都不对劲,我好歹接受过马哲洗礼,算是个坚定的唯物论者,深知怪力乱神都是扯淡,鬼神之谈不过是源于心里的臆想。
但这些描述,往往投射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恐惧,是现实情况的依托和比拟。
问题就出在这儿。
周昌奇能把鬼婴说的有鼻子有眼,那么他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是从哪里来的?这件案子,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我推理的天赋一般,但是好奇心贼强,这就很难受,尤其碰上这种事,心里就像憋着点啥似的,闷得慌。
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一直晃悠到犯人放风的操场,我坐在操场边的花坛上,点了根烟。
“兄弟,给根烟呗?”一只手从身后拍了拍我肩膀。
我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的面孔,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腰板挺直,头发剃成了板寸,看上去倍儿精神。他冲我呲着嘴笑,露出两排大白牙。
他身上的囚服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这是个犯人。
男人相当自来熟,他跳下花坛坐在我旁边,嬉皮笑脸地伸出手,“这儿没人,快给我来一根,有机会还你。”
“监狱规定不知道吗?这儿不能抽烟。”我懒得和他费口舌,想两句话打发了他。
“那你还抽?”
他嘴上怼我,面儿上却一个劲儿冲我乐,“你就是新来的余波吧?上次我去办公室打扫卫生,听老刘提起过你。哦对,我和老刘关系不错,都是哥们……”
我瞟他一眼,没吭声。
在监狱里,犯人会主动和新来的狱警套近乎打好关系,这都算常事儿,但我不想开这个例,一是嫌麻烦,二是我不负责看管犯人,和他们没必要扯上什么瓜葛。
男人看出我无心搭茬,又换了路数,“兄弟,不给是吧?那我可要找郑监说说了,你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郑监就是我们监区的负责人,算我顶头上司。
我心想你一个犯罪分子还自称百姓?多大的脸啊?刚抬头要反驳,一想,接上话茬他又得磨叽半天,实在没必要。
我心里有事,就有点不耐烦了,见四下没人,抽出一根递给他,“行了行了,赶紧抽,让人看见别说是我给的。”
男人千恩万谢接过烟,点上猛吸一口,笑意不减:“交个朋友?我叫刘海波。”
我不吭气,心想自己好歹是个狱警,和你一个犯人交什么朋友?
但刘海波的嘴实在是碎,人也实在自来熟,絮絮叨叨给我讲一堆监狱里有的没的。
我听得烦了,挺直腰板长吁一口气,掐灭烟头就要走。
却听他突然说:“兄弟,你是不是为那起杀妻案发愁呢?”
“你怎么知道的?”我反问。
刘海波没有回答,反而换了个话题,“按理说,你给周昌奇做完精神鉴定报告,这案子就和你没关系了,你愁什么?”
我愁什么?心里一下子涌上股不平之气。
既然我考进监区,那么犯人的心理矫治就是我的工作职责。另一方面,我也藏着点私心:周老师肯给我这个机会,参与到重大案件涉案人的精神鉴定里,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握住这个机会,把真相揪出来,给周老师和监区证明我的能力。
“直接下鉴定报告当然可以,他这种症状是很典型的精神分裂症,但我心里过不去,我必须找清他的病因。”
“你还挺有责任感。”他笑了一声,认真地打量着我,“我猜你心里有方向了,要不说说?也能顺一顺思路。”
我说,周昌奇性格内向寡言,又有严重的强迫症,这是焦虑症的一种前兆。有可能是即将为人父,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的焦虑加重,病情长期得不到控制,最终导致精神分裂,在幻听和幻视的情况下杀了人。
刘海波摇摇头,“焦虑?不对吧,我怎么觉得他是害怕呢?”
“见鬼能不害怕吗?”我说。
“你是怎么学的心理啊?”刘海波笑了,他在花坛上弹了弹烟灰,接着说:“余波,你把先后顺序弄反了,他是因为害怕,所以才能看到鬼婴。什么牛鬼蛇神,都是他在恐惧下臆想出来的。”
刘海波这句话点醒了我。是啊,他害怕的不是鬼婴,而是他老婆肚子里的孩子。
什么原因会让他这个大男人害怕一个未出世的婴儿?而且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这才是我该查的方向。
“你脑子还挺灵光,行了,先走了。”看着他指尖即将熄灭的烟头,我忍不住说:“就剩一口了,赶紧抽完得了,别让人逮到。”
“不行啊,这一口我得好好珍惜,慢慢抽,不着急。”刘海波说着,慢悠悠嘬了一口,耀武扬威似的吐出一个烟圈。
我真服了他了,心咋这么大呢?看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我无奈地站起来抬脚就走。
走出两步,我不太放心,又回头说:“还有,咱们今天的话别外传啊,要不我举报你抽烟。”
刘海波忙点头,冲我比了个“OK”的手势。
第二天,我来到周昌奇母亲的家,没想到迎面吃了个闭门羹。
亏我还买了几十块钱的水果,一听我是监狱的人,两袋子水果全让老太太扔出来了,连我也被她推出门。
“你赶紧走,周昌奇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都是我上辈子做损,这辈子守寡拼死拼活养了个畜生!你们要杀他就赶紧杀,反正也得死,砍头枪毙你们说得算!非得一遍遍来我家干啥,这不是往我心上扎刀吗!”
“阿姨您冷静一下,”我说:“我是负责给周昌奇做精神鉴定的心理咨询师,如果周昌奇确实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法院量刑时会酌情轻判。”
听到轻判两个字,周母的表情轻微地变化了下,她问,“能不判死刑?”
看我点头,周母沉默片刻,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连忙把我迎进屋里,还倒了杯茶水。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全都配合。”周母坐在沙发上,拿纸巾擦着眼泪。
我拿出笔记本,一边问一边记,“阿姨,周昌奇和沈玲感情怎么样?真有外人说的那么好吗?”
“真的很好,我儿子特别喜欢小玲,不怕你笑话,其实我一直都看不上这个儿媳妇,什么做夜场的,不就是当小姐吗?他们结婚那会儿我死活不同意,但我儿子能为了她和我断绝联系。”周母叹息,“从小到大,我儿子从来没顶撞过我。”
周母见到我的态度,说话的语气,包括她现在讲的亲子关系情况,这简直跟课本上一模一样。我隐隐得出了一些判断。
单亲,母亲强势,原则性强,我在本子上记下这几个关键词。
或许,这就是周昌奇内向孤僻的原因。
“后来我服软了,总不能真不要儿子,而且小玲对我够孝敬,还给我怀了孙子。”说起孙子,周母又眼泪直流,“早知道这样,当初我死都不能让他们结婚,而且我偷偷给他们算了八字,人家说小玲克他。”
“克?”我敏锐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又问:“算命的事儿你和周昌奇说过吗?”
“我说过啊,去年他工作一直走下坡路,一年都没怎么赚到钱,我就是那时候算的命。”周母又说:“他们夫妻俩今年还房贷都费劲,我就把养老钱都拿去给他们了。你看看,这不就是小玲把他方的吗?”
之后周母又絮絮叨叨讲了很多周昌奇小时候的事儿,说他如何懂事,成绩多优秀,刚工作的时候多努力。
我临走的时候还一直和我说,希望政府宽大处理,她年轻时没了丈夫,现在不能没有儿子。一番苦苦哀求,听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于沈玲来说,周母未必是个好婆婆,但对于周昌奇而言,她应该是个好母亲。即使站在客观立场上,我很难评价周母所作所为的对错。
看看时间还早,我转头去了案发现场,也就是周昌奇的家——位于昌平区太平庄中二街的天通苑小区。
上楼之前我先去物业取了钥匙,顺便和工作人员闲聊了几句,物业的大姐说前段时间周母打过电话,想把房子卖出去,免得睹物思人,留着也伤心。
“凶宅能卖上价吗?”我好奇。
大姐苦笑了下,“因为这件事,我们整个小区房价都跌了。现在外面传什么的都有,全是风言风语,说我们楼盘风水不好,闹鬼。”
又寒暄了几句,我拿着钥匙上了6楼,距离案发已经快过去三个月了,一进门,屋子里好像还留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其实杀人留下的血迹已经打扫干净了,但那股阴森森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房子。
此时已经是傍晚,透过阳台的窗户朝外看,天边只剩下微微的红色晚霞。
其实在北京来说,这房子很大了,三室两厅,其中一室被改成了书房,桌上放着周昌奇的设计手稿,这些画稿夹在一个巨大的文件夹里,上面还细心地标注着创作时间。
我看到里面有很多幼儿服装的设计图,他画得很细致,看得出每一笔都经过深思熟虑,完全不是为了应付工作的敷衍作品。
幼儿服装的画稿从今年二月份开始创作,一直画到四月中旬,他至少设计了20款不同的服装,款式涵盖了春夏秋冬四季。
看得出来,在妻子怀孕之初,他是期待着这个孩子降生的。
突然,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虽然这响声十分细微,但我听得很清楚,绝不是幻觉,隐约可以确定是从天花板传来的。
——“老师,你没听到他在笑吗?”
那一瞬间我浑身鸡皮疙瘩暴起,汗毛根根直立,想起周昌奇说鬼婴会趴在天花板上往下看,还朝他笑。我他妈至少犹豫了三十秒,要不要抬头看一眼。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外屋没开灯,书房阴气逼人,嘎吱嘎吱的声音越来越响,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妈的!为什么不在上午的时候来!
低头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我深吸口气,一咬牙一跺脚,心想活这么大还没见过鬼呢,今天我就见识见识!
猛一抬头,天花板上空空如也,嘎吱嘎吱的声音却没停,显然是从楼上那户人家传来的!
下一秒,我冲出了周昌奇的家,直奔他家楼上敲响房门。
开门的是个老大爷,手里推着个造型奇特的板凳,这凳子一侧是正常的凳腿,一侧是两个滑轮,他骂骂咧咧地说,“干什么的?我家门都要让你敲碎了!”
一番询问后,我这才明白,什么鬼婴嘎吱嘎吱的笑声,其实根本就是一场乌龙。
周昌奇家楼上住着个空巢老人,姓张。
张大爷四月份查出股骨头坏死,做了个大手术,术后医生给他推荐了款复健工具,就是这个造型奇特的板凳,平时既可以当拐杖用,也能随时休息。
张大爷行动不便很少下楼,平时就在家里做复健,天天推着这个凳子满屋跑。
“你在家复健也不能弄出这么大的噪音啊!”我站在门口,无奈地说。
“这是我家,我爱干啥干啥,少他妈管闲事!”张大爷猛地关上门,幸好我躲得快,要不手指头都得让门夹折。
对门的邻居听见动静,开门劝我说,“小伙子你别管了,这老头就是没素质,天天拖着他那个破凳子来回溜达,我们周围几户都说了他好多次了,越说越来劲。有段时间还半夜推凳子,一推就推半宿,故意让我们睡不着觉。”
我无话可说,一瞬间心里百感交集。
太荒谬了!
荒谬的同时又觉得可悲,但凡周昌奇能早点意识到自己的病情,但凡他愿意去一次医院,这场杀人悲剧都未必会发生。
鬼婴的笑声找到了,但这都是周昌奇惊恐下的臆想,真正的疑团还没解开,为什么周昌奇害怕自己的孩子,为什么?
画稿截止到四月份,四月份发生了什么?我仔细回想……对,住院,周昌奇说他出了场车祸,看来我还得去一趟医院。
我心里有种预感,自己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但我感觉不到拨开云雾的兴奋和刺激,反而不自觉生出一种异样的悲哀。
在昌平区医院的住院记录里,我查到了周昌奇的就诊记录,是车祸造成的视网膜裂孔,手术费加上住院费,一共花了五万多。
护士站的小护士对他印象很深,因为这对小夫妻颜值很高,而且妻子挺有礼貌,住院期间还给她们送了水果和牛奶,拜托她们好好照顾自己的丈夫。
我问小护士,除了这些,还记不记得这对夫妻有什么其他的特点。
小护士说:“他俩感情特别好,但是好像没什么钱,当时手术费拖了挺久的,还有住院费用,那男的都快出院了他老婆才补缴的。”
五万多块,对他们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联想起周母说两人还房贷都费劲,我不禁好奇这笔钱从哪来的。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监区的电话,说周昌奇自杀未遂,现在正在抢救。
“真狠啊,不知道从哪弄了个没油的圆珠笔,把脖子大动脉都扎穿了,幸好发现及时,要不出大事了。”郑监在电话里说,“圆珠笔连个尖儿都没有,你说他得用多大的劲儿。”
“不要低估他赴死的决心,”我说,“麻烦您看住他,再给我两天时间,我肯定把精神鉴定报告交上去。”
那晚回到家,我翻来覆去一宿没睡,实在想不通怀孕四个月的沈玲从哪弄来的五万块钱。
好巧不巧,第二天我又在监狱碰上刘海波。
他主动和我打听杀妻案的进展,想起他上次分析的视角挺独特,而且口风也够严,我就没藏着掖着,把这几天查到的消息给他讲了一遍,还说了我的疑惑。
“你有什么疑惑的?漂亮女人赚钱最容易了,出卖色相就行。”刘海波漫不经心地说。
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反驳道:“开什么玩笑,谁去嫖孕妇啊。”
刘海波突然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然后严肃地问:“余波,你睡过娘们么?”
听他这么问,我真的很无语,而且很尴尬。
我想我的脸肯定红了,赶紧回怼他:“这和案子有关系吗?我没空和你扯淡。”
刘海波笑了,那笑容贪婪又诡异,虽然他长得还挺帅的,此刻那张脸却显得异常邪恶。
他的声音刺耳地钻进我的耳朵,“对于有些男人来说,孕妇比普通女人更有吸引力,这可不是一般的人妻,多刺激啊,你想想……”
“行了行了,闭嘴吧你!”
连孕妇都敢嫖,这不禽兽吗?我听得一阵恶心,连忙打断他后面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这到底什么人啊!我得查查他的档案,以后离他远点了。
但又不得不承认,刘海波的话总会给我一些新思路。
——万一世上真有这种禽兽呢?
我打算从沈玲的方向做调查,就从这五万块钱的来历查起。刚好今晚值夜班,连回家的时间都省了,一门心思全扑在案子上。
通过向监区申请,我成功拿到了沈玲的手机。在她手机备忘录里,我找到了她的QQ号和密码,用电脑登陆她的QQ后,发现沈玲加了很多宝妈群,至少有二十多个,里面不断有人在分享育儿经验,还掺杂着奶粉纸尿裤的广告,密密麻麻看得我头痛。
我耐着性子,一个一个群的翻聊天记录,看得头昏脑涨却一无所获,几乎要放弃。
一直查到后半夜,我几乎要死心。熬得又累又饿又困,就泡了碗方便面,打算吃完泡面眯一会儿。
可心里有股劲儿憋着,让我吃不下宵夜,也眯不着觉。
初出茅庐的傻小子,总想通过点啥事证明自己,直觉告诉我,这次就是最好的机会。
我拿出沈玲的手机继续摆弄,无意间,点开了手机的私密备忘录。
在这里,我发现了一串新的QQ号和密码。直觉告诉我,这是沈玲的QQ小号,而且很关键。
此刻是后半夜两点,我睡意全无,赶紧找台电脑登录了这个账号。
果然,一个叫“转运珠”的群引起了我的注意。
聊天记录里没有广告,也没有育儿经验,只有一些孕妇的半裸照,照片里,这些孕妇做出挑逗男人的妩媚姿势,表情欲拒还迎,像任人选择的商品。
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条有用的线索,急忙联系郑监,把我发现的小号提供给办案的警察。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这确实是一条重要线索,警方接手小号后,以群聊为线索顺藤摸爪,竟然查出了一条淫秽交易的产业链。
并且在几天后的收网行动中,抓到了一个叫李国辉的中年嫖客。
通过审讯,警方得知,李国辉竟是沈玲之前的客人!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事后打听了个全乎,终于得以还原这场杀妻案的全貌,也明白了周昌奇对胎儿的恐惧从何而来。
李国辉今年52岁,建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北京算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
据他交代,他和沈玲几年前就认识,那时沈玲在夜场卖酒水,偶尔出台。李国辉是她最大的金主,经常豪掷千金帮她冲业绩。
自从沈玲结婚,他们已经两年多没联系了,直到今年四月底,沈玲知道他在找转运珠,所以主动找到他。
“转运珠到底是啥?”我问负责审讯的警察。
“嗨,你根本想不到是啥。实在太变态了!”这位大哥点上根烟,直皱眉头。
李国辉说,民间有一种传言,认为孕妇腹中的胎儿具有纯净的灵气,尤其是四到七个月,婴儿最为“干净”,只要在此时和孕妇交合,就可以把自己的晦气转移给婴儿,再将婴儿以引产的方式打掉,晦气便会除去。
一命二运三风水,他们做生意的人,总是对这种旁门左道深信不疑。
从前年了解到这个说法开始,李国辉每半年就要找一次转运珠,试图将自己的霉运移除。说来也巧,这两年李国辉的生意的确如鱼得水,蒸蒸日上。
因此,他更加对转运珠的说法深信不疑。
四月底周昌奇出了车祸,视网膜裂孔,急需一笔手术费。迫于无奈,沈玲只好以五万块的价格和李国辉做了次交易,并且约定做完后就将孩子打掉。
“她骗我啊,那五万块是带着打胎费一起给她的,她根本没按照约定去打胎!”审讯室里,李国辉说起这件事还气得不行。
和沈玲做完交易后,李国辉觉得自己越来越倒霉,生意上屡屡受挫,他就怀疑这次转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直到五月份偶然在商场碰到沈玲,李国辉发现她根本没去打胎。
心虚的沈玲一见他就逃,李国辉没抓到她,只能不停给沈玲打电话,发短信,威胁她快点打胎,但沈玲始终不为所动。
或许沈玲从交易的那一刻起,就认定转运不过是一场闹剧,偏偏这场闹剧里,当真的不止李国辉一人,还有无意间看到短信的丈夫周昌奇。
我听完后,久久说不出话。
记得第一次给周昌奇做咨询时,我问他如何看待自己的母亲,他强调了一句,母亲守寡多年,对父亲很忠贞。
而提到妻子的时候,他一次次重复地说,自己不在乎她之前做过夜场,他很爱她。
可是,如果真的不在乎,为什么要自我麻醉似的一遍遍强调?
我反而觉得,他太在乎了。
爱上这个女人,无疑违背了自己对待婚恋的准则。所以他把内心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不断用谎言欺骗自己。
人的思维很奇妙,总是喜欢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尤其在违背内心的情况下。
所以,在发现妻子为了自己出卖身体后,他将一腔恨意转嫁给未出世的孩子,认定这个胎儿吸收了罪恶和霉运。
我听说,周昌奇曾经提过让沈玲把孩子打掉,但沈玲认为他不可理喻。
他恐惧妻子再次出轨,恐惧这个罪恶的胎儿,恐惧不断滑坡的事业,甚至恐惧即将拖欠的房贷和养育孩子的昂贵花销。
可一直以来内向孤僻的他,无处诉说,只能在恐惧中日复一日担惊受怕,偏偏楼上嘎吱嘎吱的椅子声让他不堪其扰,逐渐崩溃。
直到有一天,他在家里的天花板上看到那个鬼婴。
杀掉那个鬼婴,这是他自我拯救的唯一方式,于是他在卫生间将妻子开膛破肚,掏出那个婴儿。但是一切没有因此终结,鬼婴仍旧缠着他,所以他在杀人后打开煤气,一心求死。
我想,这就是杀妻案背后的真相,一个男人心理逐渐崩坏所隐藏着的懦弱。
三天后,监区联系我说周昌奇已经出院了,这次,他主动提出想和我聊聊。
再次见到周昌奇,还是在诊疗室里,他脖子上缠着绷带,一圈又一圈,缠得又厚又紧实,显得整个脑袋像一个布娃娃后补上去的头,看上去诡异又滑稽。
“老师,我想通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继续说,“或许我真的有精神病吧。但我求求您,能不能给我开一份精神正常的证明。”
“为什么?”我几乎惊呼出声。
周昌奇冲我微笑,神色一反常态地冷静,缓缓说道:“如果你们把我的精神病治好了,我是不是就看不到鬼婴了?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没有鬼婴呢?我那么爱玲玲……要不是因为鬼婴,我怎么可能杀她呢?小余老师,我求求你开份证明,帮我解脱吧。”
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有一刹那,我真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个精神病患。
精神鉴定报告表就放在桌上,我手里握着圆珠笔,下意识低头看向结论那一栏,只是笔尖悬在半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刚出校门踏上工作岗位的余波在这一刻,还无法理解人性的幽微与复杂。
人其实很难面对,自己成为他人口中的失败。
周昌奇身上的重压,源自四面八方。强势的母亲,让他在家庭中无法喘息;妻子偷偷出卖身体赚来的钱,成为他经济上的枷锁;即将出世的婴儿,意味着更大的开销;而下滑的事业和可能断缴的房贷,更是让他感到绝望……
然而,同样的事情,换一种角度思考,也许就是另一番风景。母亲全心全意的抚养和关爱,是他成长中的温暖;妻子愿意共同承担人生的风雨,是患难与共的伴侣;新生命的到来,为小家庭增添了无数欢乐;事业的低谷只是暂时的,只要努力,总会慢慢走出困境。
可惜的是,周昌奇在种种压力下,心中的那根弦终于断裂。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走向了黑暗的深渊。善恶之间的抉择,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人生中总会有许多艰难的时刻,但愿我们在面临困境时,能够放慢脚步,给自己一些喘息的空间。毕竟,人生道路漫长,不必始终保持前进的步伐。
心理健康与身体健康同样重要,它关乎我们的幸福与生活质量。希望我们都能勇敢面对生活中的挑战,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