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女神雅典娜、爱神阿芙洛狄忒、众神之母赫拉……希腊神话创造了许多令我们耳熟能详的女神形象。
她们不仅仅是古代人的虚构。萨拉·波默罗伊在《女神、娼妓、妻子与女奴》一书中指出，这些女神的形象是男人对女性理想化形象的映射，男人们希望在女性身上找到女神们的那些特质。
既然如此，这些女神的形象中似乎隐藏着解读希腊文明中性别关系的钥匙。从对不同女神形象、职能和评价的分析中，奥林波斯的神话故事露出了神秘外衣之下的父权制内核。
本文摘选自《女神、娼妓、妻子与女奴》，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古典神话为我们提供了观察希腊文明中男女性别关系的最早机会。
神话并非谎言，而是人类试图为他们身处的宇宙建立一套象征性秩序的尝试。一些神话十分古老，以至于无法确定其年代。我们也难以回答女性是否参与构建了这些神话。后来，这些神话以及其他从真实历史事件中提炼的记忆被诗人们重新讲述并系统编排。
对神话如何兴起以及神话与外部事实、世人心理上的真实想法的研究，乃是女性史研究的一项核心准备工作。因为从前的神话决定了思想更为复杂的后人的态度，并保证了社会秩序的延续性。
01.
神话中厌女的开端
宙斯的父权统治
由于现存作品最早的希腊诗人荷马并未用较长篇幅讨论过宙斯之前的诸神谱系，我们只能依赖一位年代略晚于荷马的诗人——赫西俄德——的作品去了解它们的信息。
赫西俄德生活在公元前700年左右的彼奥提亚，是一名思想阴暗、尖酸刻薄的诗人和农夫。他关于诸神和人类的观点不仅塑造了世人的思想，很可能也与当时的普遍观念相通。因此，他的《神谱》成了关于诸神来龙去脉的标准希腊版本。
赫西俄德详细叙述了奥林波斯山神明王权演变的历史，从以自然、土生和感性为特征的女性主导世系，转向宙斯主导的更高级、理性的统治世系。
盖亚是最早统治大地的女神。她的儿女们主要代表了自然界特征的神格化；她的孙辈则包括了若干神话中最可怕的怪物。盖亚的丈夫乌拉诺斯（也是她的儿子）痛恨他的孩子们，因此把他们深藏在盖亚体内。随后，盖亚说服了她的儿子克洛诺斯，后者用一把镰刀阉割了他的父亲。
这个故事在下一代诸神中再次上演：天王克洛诺斯吞噬了盖亚之女瑞亚为自己生的儿女们。最终，在盖亚的支持下，瑞亚帮助她的儿子宙斯推翻了他的父亲。
宙斯终于结束了妻子和儿子们反复推翻天王统治的循环。他在奥林波斯山上建立了父权制统治，并通过生育时序、命运、缪斯与美惠三女神建立了道德秩序和文化。
但他拒绝给予女性权力，甚至还剥夺了她们作为儿女生育者的地位——从他的头里生出了雅典娜，从他的大腿里生出了狄俄尼索斯。
因此，宙斯贬抑女性权力的传说将赫西俄德本人的厌女观念嵌入了公共观念之中。
02.
奥林波斯众女神
从男性化的女性到弑子的母亲
随着宙斯战胜了他的父亲，奥林波斯诸神成了世界的主宰。这个拟人化的家族中包括6位女性主神：雅典娜、阿耳忒弥斯、赫斯提亚、阿佛洛狄忒、赫拉和得墨忒耳。
女神们在许多方面都与凡间女性类似，区别只是神明们永远不会变老或死亡。文学和艺术作品都表明，女神们在职能、外貌、个性以及同凡人男性、男神们之间的关系上都有着显著区别。
最复杂的一位女神是雅典娜。关于她的记载十分详尽，因为她在荷马的作品中，也在那座拥有希腊最丰富的遗产且因她得名的雅典城邦的文学与艺术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雅典娜是一名男性化的女性，有人认为她是“雌雄同体”。她拥有女性的外表，掌管妇女的手艺和橄榄的丰产；但她的许多职能传统上是属于男性的。她是智慧的保护神，这在希腊人眼中是专属于男性的品质。她还是一位女战神，一位用盾牌、长枪和头盔武装起来的城市保护神。她是许多凡人武士和英雄的守护神。她有时会幻化成一名男子，以便同她宠爱的凡人交流。
雅典娜是男性化女人的原型，她通过放弃自己的女性特征和性魅力在男人主导的世界里获得了成功。因此，雅典娜是一位处女——还是被男人所生的处女。当她的母亲怀孕后，宙斯吞吃了她。过了一段时间，随着赫菲斯托斯的大斧砍下，雅典娜以合乎智慧女神的方式从宙斯的头颅中诞生，她全副武装并发出战争的呐喊。
由于是被男人所生，雅典娜能够确认所有孩子的亲生父亲。在希腊悲剧和荷马史诗所叙述的两性对立中，雅典娜永远站在男性那一边。
与擅长社交的雅典娜相反，阿耳忒弥斯是一位百步穿杨的女猎手。她喜欢在山林中与野兽为伴，远离凡人与诸神的喧嚣。
阿玛宗人崇拜阿耳忒弥斯，并且跟她非常相像。她们都身穿短衣，身为弓箭手，回避男性的陪伴。一个明显让阿耳忒弥斯破例的男人是希波吕托斯，阿玛宗女战士希波吕忒之子。
希波吕托斯之所以是阿耳忒弥斯的崇拜者，不仅仅是受他母亲的影响，更是因为男性神祇们缺乏贞洁品质。在希腊人看来，贞洁是只存在于女性身上的美德。因此，珍视贞洁这一品质的希波吕托斯只能崇拜女性神祇。
在同凡人的关系方面，阿耳忒弥斯首要关心的是女性，尤其是她们肉体的生命周期，包括月经、分娩和死亡，尽管由一位处女掌管这些职能看上去未免有点自相矛盾。
她和她的姐妹雅典娜都被视为处女，因为她们从未向一夫一妻制婚姻屈服过。而且，与母神的特征一样，她们拥有许多伴侣。但后人只将贞操同传统的婚姻联系在一起，认为她们没有结婚就仍是处女。无论是作为母神还是处女，阿耳忒弥斯始终掌握着自己的命运。她从未与男性建立永久的一夫一妻制关系，那是她独立地位的基础。
第三位奥林波斯处女神是赫斯提亚，宙斯的姐姐。她是一位受到波塞冬和阿波罗追求的女神。但她毫无结婚之意，固执地拒绝自己的求爱者。这位光彩照人的女神抚摸着提大盾的宙斯的头立下重誓，宣布自己将永远是处女。并且这个誓言也得以兑现。
作为对无法举办婚礼的补偿，宙斯赐予她极高的荣誉，让她在家宅正中央最重要的位置拥有一席之地。她在所有神庙里享有一部分荣誉，并在凡人中间占据着全体女神中最高的地位。
第四位女神阿佛洛狄忒代表着美貌、性爱和丰产。根据赫西俄德的说法，她跟雅典娜一样，是由男性而非女性所生。她诞生于性器官与海洋——后者象征着羊水——这揭示了阿佛洛狄忒作为丰产女神的角色。
阿佛洛狄忒的性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在于其轻佻、狡诈的性格，这些似乎是具备性魅力的女性的共同特征。潘多拉和海伦也是同样的性格，二者都深受阿佛洛狄忒的宠爱。
身为最美丽的女神，她嫁给了最丑陋的天神——跛足的赫菲斯托斯。或许不幸的婚姻为她提供了对丈夫不忠的借口。在全体女神中，只有阿佛洛狄忒与人通奸。但对于一位受到妓女们崇拜的爱神而言，这其实算不得什么值得严厉谴责的过失。
众神的天后赫拉嫁给了自己的弟弟宙斯。宙斯与赫拉同为丰产之神。宙斯利用男性特权，到处寻花问柳，生育了众多后裔；赫拉却仅生育了4个孩子。
赫拉的女儿们是毫无特色的赫柏，她是诸神的司酒者，以及分娩女神厄勒梯亚。她的儿子们更有趣，但显然缺乏天神应有的品质。阿瑞斯是个头脑愚蠢、嗜血成性的家伙，一名主动制造杀戮的战神。作为宙斯与赫拉的结晶，阿瑞斯象征着双方婚姻中的斗争与冲突。
宙斯的统治不断受到赫拉及其他神祇的挑战。作为丈夫的亲姐姐，赫拉跟宙斯平起平坐，从不肯无条件地对后者俯首听命。宙斯也不是万能的，他经常受到阿佛洛狄忒与忒提斯，尤其是赫拉等女神的影响和欺骗。
据赫西俄德的说法，当宙斯从自己的脑袋里生出雅典娜时，心怀妒意的赫拉单性生育出了赫菲斯托斯。结果赫菲斯托斯是个小丑，还是奥林波斯众神中唯一的跛足者，这足以证明她的反抗是多么悲哀。
不过，荷马讲述了宙斯因赫菲斯托斯在他与赫拉的争执中站在自己母亲一边，把他从天上扔了下去的故事。但荷马还提供了另一个版本，是赫拉因赫菲斯托斯的丑陋而感到羞耻，才把儿子从天上扔下去的。
赫拉不仅迫害自己的儿子，还是一名邪恶的继母。她一直都对丈夫的情人（往往是年轻的处女）和她们的后裔充满敌意。神话将赫拉的婚姻描述成一场永恒的战争，她享受床笫之欢的时间也非常短暂。但在宗教崇拜中，赫拉是凡人婚姻的保护者。
03.
被“分割”的女性
女神形象的现实映射
尽管奥林波斯山上的女神们在希腊诸城邦的崇拜体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但她们的职能范围始终非常狭窄。
男性诸神的活动范围则宽广得多。作为男性神祇典范的宙斯与阿波罗是统治者、哲人、法官、战士、父亲、同性恋与异性恋的性伴侣。
男性神祇中是没有处男的。即便是已婚男神，放纵的性生活以及强奸也从来不会让他们受到谴责。
相反，5位奥林波斯女神中有3位是处女。雅典娜是战士、法官和智慧的赐予者；但她是男性化的女神，放弃了性生活与做母亲的权利。阿耳忒弥斯是女猎手和战士，但她也是处女。赫斯提亚以年老侍女的身份受到尊敬。另外两位非处女神的处境并没有更好：阿佛洛狄忒代表的是一种完全不负责任的纯粹追求肉欲的性爱；赫拉是妻子、母亲和强大的天后，但她必须保持忠贞并忍受丈夫的寻花问柳。
女神们是男性眼中女人的原型。对父权制社会来说，最方便适宜的做法是在不同的女性身上寻求不同的理想特质，而不是在一个人身上满足全部需求。
公元前4世纪伪德谟斯提尼作品中的格言表达了流行于世俗社会的这一理想：“我们有情妇可供消遣，有女仆服侍自己，还有妻子生育合法子嗣。”
事实上，无论在哪个时代，也只有富人才享受得起妻妾侍女前呼后拥的生活。然而，奥林波斯神话的模式仍作为一种理想流传了下来。
个性全面发展的女性容易引起缺乏安全感的男性的焦虑。从古至今，无法与集众多天赋于一身的女性共处的男人们将女性设想为“非此即彼”的不同角色。
童贞少女是好的，赫拉那样的性成熟女子则是邪恶的、具有毁灭性的。现代女性仍在为三者必择其一的选择而苦恼：她们要么成为雅典娜——聪慧但缺乏性魅力的职业女性，要么成为阿佛洛狄忒——轻佻的性工具，要么成为赫拉那样受人尊敬的妻子与母亲。
这一事实表明，几位希腊女神仍是当今女性生活方式的原型。倘若将几位女神的主要特征结合在一起，那么一个具备无限发展的可能性的形象，一位足以同宙斯或阿波罗分庭抗礼的女神就会出现。
本文节选自
《女神、娼妓、妻子与女奴》
作者：[美] 萨拉·波默罗伊
出版社：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出品方：青豆书坊
副标题: 西方古典时代女性的社会生活
译者: 吕厚量
出版年: 2025-8
